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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 道(小说)
发布时间:2016-06-21 17:17    作者:作者:王辉淼    来源:


1、今年这初春的天气,象一张忧怨绵绵的少妇的脸,时而愁眉不展,时而泪水涟涟。这不,又是一天的冷雨冷风,像无数条鞭子不停不歇地抽笞着树木和房屋。阴云层层,蒙着天,压着地,也沉沉压在肖老头心里。

肖老头名肖樵,66岁了。他平生本就不喜欢冬季和雨天,这段时间病了,更讨厌这阴雨连绵的鬼天气。他记得自己这次已病了13天,重感冒诱发高血压症和胃病,血压90~190,体温38,头象压着一副转得飞快的磨子,两条腿软得象两根棉条。终日里或躺在床上,或仰在沙发上,连出去买药、上医院都难。

居室的松木窗还是半新,窗扇却大都变形了,风雨穿过窗扇间的缝隙,利箭一样射向屋里。窗子早该修理,但他人老难立志,跟儿子肖超越通过两次电话,他没当回事。“哐”地一声,厅屋大门被狂风推开,他蹒跚地移步到门边,歇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撑着墙,一手关上门,门里仍用一根木棒顶着。这幢六层住宅楼,12家就有11家是铁门外加防盗门,防盗门又装上双保险的锁。唯他家的防盗门近段一直不敢关,连木门也不敢锁上,只用木棒顶着。此刻的他,不怕贼,怕的是自己突然中风死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无人知晓,岂不尸腐生蛆,蛆都无人清扫。

老肖原是一个自信自强的人,自步入老年,又有高血压症,身心愈见脆弱了,怕孤独、怕怄气、怕着急,怄气着急就病,病就想到死,就精神颓废。

人病便思亲,他几次想打电话告之儿子肖超越自己的病情,但想想冇打,打什么打,居在同一个小县城,他一成两、三个月不来看看,真他妈的混蛋。心头只顾赚钱,只装着他们小家庭,他的老子早撂到海国天外了。前些年,他本是跟儿子、儿媳一块过,儿子一成几天难跟他搭一句话,儿媳李霞从不正眼瞧他,他一声咳嗽她就龇脸,见他唾痰就皱眉。他想吃素的、烂的,她一日三餐偏煮荤的、大佐料的、嚼不动的。还让他用单独的碗筷。本是三代同堂的4口之家,他却成了遭人嫌弃的局外人。他一气之下单独过。

这时,又想起老伴,但一想起她就胸中淤块作胀。老伴已过世5个年头。

他老伴孙巧巧是患尿毒症死去的。照说一个同床共枕的人死去了应给他留下许多念想。孙巧巧在他心中留下什么?她勤劳、护家、爱儿子、孙子。但对他肖樵,实在无有星点可眷念的。老伴去世的头年,他肖樵也是重感冒诱发高血压、胃病。一连数天不想进食,怎么进?你想吃汤的、素的、淡的,她餐餐煮干的、荤的、咸的。稍一抱怨,她就火爆个没完没了。他肖樵认为,好的人妻应是两类:一类是妈妈型,照顾丈夫如妈妈照顾孩子;一类是温柔型,对丈夫如水依山。而偏偏他的妻子不属这两类,妻子的照料、女性的温柔,是他肖樵漫长人生中的稀有金属。妻子名孙巧巧,却既不灵也不巧,她生得肢壮腰粗,嗓音低沉,脾气火爆,喝酒抽烟。与她相伴39年,口角不卯天,每一战都是他忍,忍。直到在她去世的头天,中午饭,他送熬的粥到医院。小心翼翼地扶她坐在病床上,小心翼翼将粥递到她手上。她喝了一口,“呸!”随就唾出,连粥带碗“啪”地扔在地上,喘着粗气瞪着他:“你想烫死老娘,老娘偏不死!”他忍着,忍得泪都要出来,痴站了会儿,只得找扫帚、拖把、撮箕清扫地下的粥和碗渣。那时刻同病房的所有眼光聚向他,那眼光先是同情他,后是鄙视他窝囊、可怜。

老孙是肖樵还是18岁时由父母包办娶的。那时他并不全懂男女之事,她粗俗也好,年龄比他大两岁也好,体型粗壮也好,都视作正常。以后,他成熟了,懂事了,是地道帅男了,才识得所谓男女之事,应是自然界一种平衡法则,要的是阳阴互补,刚柔相济。一个男人离开女人的温柔体贴,人生是残缺的,而一个女人无有温柔,还有什么?当他懂得这些时,已经迟了,结婚几年了。

他曾想过离婚,但无论当时作为一个中学教师,还是后来作为一个政法干部,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害怕众口灼金,害怕法纪无情。于是,只得同床异梦地过,一过就是数43年。

如今,老孙先他去了,缘分尽了,一了百了。当然,这“一了百了”只是指他与老孙而言。如今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即使有些老,也难熬半边冷月的凄凄清清的生活。如果说女人如水,他仍需要水的滋润,说女人是藤蔓,他仍需要藤蔓的缠绕。否则自己将会因干涸孤寂而焦干枯死。是故,近几年,他常思量找个老伴,只有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老伴,他生命轨道才能延长,但瞧他目前情况,哪里去找?谁会瞎了眼跟他呢?

“嗒嗒嗒!”有人敲门,他家的门很少有人敲,只有对门租房的孙跛子偶尔进来聊几句,或送来开水。说不定又是他,“进来,门没有锁,用力推就行。”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红头盔挎着绿色邮包的女娃。女娃问过他的姓名,要他在一个收件单上签了字,便交一封信给他。20多年没收过什么信,哪来的信,竟还是挂号的?

2、信封上他的住址标得准确无误,信封中行称他为“肖樵老师”,下行地址却是“内详”。字迹娟秀,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他将信翻来覆去地瞧,时而象看一件稀世珍宝,时而象审视一颗定时炸弹。信拆开,一张纸上写:

在我年轻的时候,

您是明月一轮。

我是月下一个影子,

伴您随行一个个冬春。

如今您已是半轮秋月,

我是云雾里的孤星。

两条轨道能否更变方向,

相约在星汉桥上同行?

谁写的?肖樵看罢,目瞪了,口呆了。谁啊,这么冒昧、这么唐突!行骗?一个老头值得骗么?摇罢头,再细看,虽太过直露,却不乏真情实感。女人,是一个女人写的!是抛向他的情话?难道当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花甲之年竟有人与他诗赋谈情?读读,放下,又拿起读,衰老而颓废的心被那字里行间流淌的柔情蜜意浇灌着,竟然全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病痛。

深夜,他在床上辗转难眠,想青壮年时,无论做教师或作法官,在所接触的女性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有那么10几个,那10几个在他记忆的长河中,是一串灿烂的明星,那些个明星,比当今影视中所谓明星更真实、更亲切、更使人难忘。那些个明星,曾与他眉目传情,互诉衷肠,甚至与他心心相印。当年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个,就会使他人生境遇大不相同,但他是有妇之夫,不敢,只能忍,一忍再忍,自设蕃篱,让那萋萋芳草,鲜妍花儿与他绝缘。以致在那些女人眼里,他是“恐女症”患者,是傻男,甚至是生理缺陷者。

那么又是谁至今尚不嫌弃他“傻”呢?还大胆而主动送来这么封信呢?信中只八句话,却句句聊得他心花怒放,亢奋不已,他深信,既有序曲,便有好戏在后头,等待吧,这种等待是焦虑的,急切的,也是愉快的。

雨过天晴的春日,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缕雾气,阳光明丽而暖融。成双成对的燕子在阳台间飞翔寻觅,选择垒巢的地方。他站在阳台上,做深呼吸,然后凭栏看街,更多的是看街上的女人,透过女人的服饰脂粉,分辨她们一个个气质如何,温柔度如何,属母亲型还是温柔型,象品评一幅幅仕女图。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心态和兴趣哩。

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陌生。忙摁了接听键,“请问哪位?”“肖老师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中音,很柔婉,很成熟,很亲切。既称他“老师”,说不定是自己当年的女学生。

“你哪位?”

“肖老师,您病了好些了吗?”

他一楞,“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对方一声脆笑:“心有灵犀,‘灵犀’一词,是您当年在课堂上讲的。”

“这么说,你曾是我的学生?”

“肖老师,别问了,下午我来看望您。”

一生中他曾有许多令人欣奋的事,但与此时此刻才收到一封信,又有多年不见的女学生要来的事相比,是小乌见大乌。因为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喜欢女人的,只因为他禁锢太很太久,正是这种禁锢,使他如今象一个极饥饿的人,巴不得她早点来。但又心存悬念,她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电话号码,又怎么知道我病了?甚至从她写的八句话中她还知道我死了妻子……她是一直在打探我还是在跟踪我?

3、不管怎么说,要尽心迎接她。接完电话,他拿起一件破裤兜当抹桌布,擦抹厅屋的桌、椅,厨房的灶台、碗柜,卧室的床头架和床头柜,又洗茶壶、茶杯、茶盘,最后扫地拖地。虽累得满脸是细碎的汗珠,但顾不上休息,提篮上了菜市场。

下午三点,有人敲门,“来了!”他边说边用手指头梳理花白头发,边走边牵扯上身的衣服。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拎着一个长方型红塑料袋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肖老师,认识我么?”

他睁大眼细瞧,她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挽到脑后拧成一个圆圆的大发髻,穿一件淡兰色高领大襟褂,她的发型、服饰都烘托出她圆月似的大脸和线条明朗的身材,她给他第一印象是端庄、雍雅和成熟。她目光闪闪,笑容聚集在嘴角上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细密的白牙。这一刻,潜存心底多年的一幅少女图相在脑海里跃动起来:“二伢,江二伢,我怎能不认识你呢?”

这个江二伢他太熟悉了。自己当年在佳河镇高中任教两年,她一直在他班上当学习干事。听课时,她双眼睁得特别大,神情特别专注,仿佛要用双目吞噬他讲的全部知识,抄写黑板上的东西近似贪婪,课外又时常带着课本或作业本到他办公室或他的寝室问这这那那,有时帮他洗洗浸的衣服、袜子。但一旦他与她聊些学习之外的事,她马上象一株肥臾的含羞草。那时他象父亲偏爱子女一样偏爱这个女学生,一口一声昵称她“二伢。”两年高中是很短暂的,二伢毕业后到省城纱厂顶父职当了工人,他调到县法院民庭工作。此后至今,一直互无音讯。

“还好吗?”他问,给她递沏的茶。

她的笑容淡了,“下岗工人嘛,也算可以。”接着二伢告之他:纱厂垮了,夫妻俩便开了个布匹店,生意做得正旺,没想到丈夫出车祸死了。那时她44岁。以后几年,她一个人守着生意摊子,守着儿子。说着她倾下头,双眸浸泡在忧伤里。如今算好了,儿子已大学毕业,结婚了,儿、媳俩都在省烟草公司工作。去年儿子给她在县城买了房子。

“红颜薄命……”他摇头叹道:“总算熬过来了,你很刚强。”说着,又拿起桌上苹果和水果刀,她见他笨手笨脚的,忙抢过去,“我来。”她尖尖的十个指头组成灵巧的两朵兰花,苹果和水果刀在两朵兰花间运转着,一会儿褪下弹簧似的一长串苹果皮,又将削好的苹果切成两半,自己留一半,另一半用刀刁着给他,自己边吃边问:“信收到了吗?”

他正嚼苹果的嘴停下了,“你写的?收到了,好哇,没想到是你写的!是诗,也是谜语,连我一个老头都被打动了。”他盯着她很得意的神色,“怎么想到写给我看?”

她抿嘴一笑道:“我近一段常失眠,失眠就瞎想,便瞎写了这么几句,写好之后,我想,想送给懂的人看。”说到这儿她脸飞红,头低下,摆弄着手中的苹果。

他不敢望她,只是在屋里来回走动。“写得不错,想象新奇,有情感,当然作为诗,有点直露。”

她笑道:“文如其人嘛,我这人外向型,有话不爱藏藏掖掖的。我也知道,象您这般君子型、学究型的人是很不喜欢直露的女性的。”

“哪里话,什么时代了?”实实在在,是她的主动,她的“信”激活了他的思维,拓开了他的眼光,他很欣赏她的勇气和胆略。不错,当今时代是流淌型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主动进击。他肖樵理应依时顺势,倘自己一直拘泥下去,任何一个含蓄矜持的女人都会与他擦肩而过。他需要二伢这种进击型的女人主动为他开屏。想罢不禁含笑看着她,当两人眼光相遇时,二伢又红着脸,眼睑低垂。苹果吃完,她用卫生纸揩了揩手,便从拎来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塑料袋拆开,拿出一套卡啡色西服,站起来道:“看望老师没什么好带,这套衣服您试试。”他盯着她扔进垃圾桶的牌子、领衬、包装袋。“都扔了,不合身怎么退?”“肯定合身。”他盯着衣服道:“我一个老头穿这款式?”“老什么老,人是树桩,全靠衣裳。”她拉他到厅屋中间,帮他穿,帮他牵扯、抹平,帮他扣扣。此刻,他记起小时母亲替他穿新衣的久违的情景,那一缕潜藏心底的甜蜜如今又掠过心头。“走,去照照镜子。”他被她拉到卧室,站在嵌在大衣柜门上的灰蒙蒙的穿衣镜前,她用卫生纸抹掉镜面的灰尘,望着镜里的肖樵,“您瞧,是不是帅哥一个?”镜子里的他宽额、直鼻、大耳、薄唇,双目有精有神,禁不住问:“你怎么知我的身材?”她抿嘴一笑,瞥他一眼:“连您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跑到您屋里,我神经病么?”“感谢你,多少钱?”她双目一忽闪:“俗,扫兴。”

他是真心感激她,提出请她到西街月圆酒楼吃饭。她摇头,“菜我带来了,就在您家里吃。”她瞥他一眼,补充道:“放心,烧火是女人的事。”

4、二伢进了厨房,洗肉、洗菜、洗刀子樽板。肖樵站在一边,两次说你是客人让我来,二伢边切肉边朝他一笑,令他出去,“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厨艺。”他只得老老实实到厅屋里坐下,静听厨房里传出的洗、切、烹、炒的声响,吮吸漫进厅屋的阵阵菜香味。

近5点,“开饭啰!”随着喊声她端出菜来。不等他去帮掇,四个菜早摆在厅屋桌上,一碗葱花捶肉片汤,一碗青椒炒素肉,一碗清蒸鸡蛋,一碗素炒架豆。那刀工、火工、炒工,那色、香、味,既有技术含量,更有艺术含量。他端出一瓶葡萄酒,她说她滴酒不沾,而他自己原本就见酒就晕,更怕在她面前酒后失言失态,尤其在这个女学生面前,不能不谨言慎行,“不喝酒好,就以话代酒吧。”两人开始边吃边聊。

“咳,前几年真亏了你熬,我佩服你的刚强……”

她一声冷笑:“刚强?咬着牙为儿子罢了,那些年我哪天没哭。”

“好啦 ,别想不愉快的事,多想你儿子讲孝道,这是一个人晚年的大好事。”

她反驳:“女人不比男人,哪怕满堂儿女,餐餐鱼肉,单身一人,快乐得起来吗?您懂女人吗?”

沉默,他叹了口气:“我看得太敷浅了,不该说惹你伤心的事。”见她已全无胃口,便岔开话题,向她打探当年她高中那些女同学。她来了兴趣,谈得很投入,据她介绍,那些女同学有混得好的,有混得不好的,她总结,“命运,谁也超越不了。”

吃完饭,“你别动,洗碗是我的事”,她忙不迭地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洗完碗,她舀出一盆热水,水里放进毛巾:“来,洗把脸。”肖樵笑道:“你是客,再说我一脏老头,你先洗。”“不许一口一声‘脏老头’,你先洗。”他犟不过,只得先洗,洗完要换水,她拦住,就他用过的毛巾、洗过的水她洗着,他不由得想,她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不怕他脏。待她洗完手脸,在他对面坐下,“喂,到我家看看,您敢不?”

他点头,笑眯眯地道:“你不叫我去,我也要去的。”他看得出,在他面前,这位女学生出言吐语举手动脚都对他是一种暗示,不,是一种出击。自己作为一个男子,能老被动吗?但又不知怎么主动,想了许久,吞吞吐吐道:“你别太拘泥,有合适的,找个伴。不过, 50多岁的人再去侍奉别人也划不来。”

“你错了,女人都犯贱,能侍奉喜欢的人,心里熨贴。”

“那么,有合适的么?”

“人家介绍了几个”,她摇着头:“所介绍的都是些不合身的衣服。”

“应只求心好,其它别太过讲究。”

“我的要求只三条:1、我只能当媳妇妹;2、对方必须有固定收入;3、对他原配夫人忠贞不二。你说,这几条过份吗?”

肖樵没有急于表态,她的三条标准,是对对方年龄、经济、道德方面的基本要求,他在暗暗对照自己,猛然他明白,她的所谓标准,完全是针对他量体裁衣定的,这哪是什么标准完全是她主动抛向他的彩球。虽然他是一个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此刻不由得心乱跳,脸发烧,既不敢正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坐着。

“肖老师”,二伢双目闪着泪花,有几分气恼地问:“我说的您懂吗?”

他怎能不懂呢?但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逢事难免左顾右盼,即使成熟的桃子近在嘴边,也不是随便可以吃的。他佯笑着点头:“我懂,你的好心我怎能不懂呢?只是——”

看着他一付可怜相,她心软了,语气也温婉了,“肖老师,恕学生大胆,我送您两句话,如今这社会里,单身女人红杏出墙无罪;单身男人沾花惹草无过!我说错了您可以批评,我愿意听。”

“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你毕竟是师生关系。”

“我想过,但那又怎么样,您肖老师是读书人,该知晓古今中外一些大官大圣大贤,他们师生结合的还少吗?听说我们县的刘县长的老伴就是他当年的学生。只有您古板得怄人,古板害了您一生。”

他点了点头:“但是,我大你14岁。”

“那只能我嫌这个,我不嫌,您倒自己嫌自己,您真迂腐得可笑。”

“那么,你儿子、媳妇的态度呢?”

“他们,百分之百地鼓励我。”她一下意识到,这只是她单方的条件,而他的子女是什么态度?这是避不开的,问他:“您的儿子们呢?”

知子莫若其父,他的儿子他知道,“我的事由不得他们。”她听出他的话底气不足,于是长叹一声:“您这一批人啦,可怜,当年父母包办,老了子女包办。肖老师,要是子女不同意,就不能硬撑。”说着,她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

“就走?”他惊异地站起:“怎么就走?”

她神色有些黯然,“该说的都说了呀。”

“不,还有好多话。”

“留着再说吧。”她走出门,他送到一楼,抬高嗓门道:“我过两天去看你。”

她脚步稍停,回头小声嘱咐他:“喂,跟我往来的事,对您的儿子们要摊明白。”

5、这许多时日,他虽人在春天却感觉不到春光春色。直到二伢来,动了再娶的念头,才真正感受到春天的暖融,才感到自己枯木逢春。然而,再娶,儿子媳妇断然不会同意。那么趁早放弃,听凭自己残冬苦渡孤老病终?不行,有句歌词道:“樱桃好吃树难栽。”难,什么难?自己的儿子自己还管不住么?

这天,他起得特别早,洗漱完,便掏出手机摁通了儿子的电话。告之儿子他病了10几天。

下午,儿子肖超越来了。儿子比他矮,比他壮实,浓眉大耳厚嘴唇,一付土财主相。肖樵之所以给他取“肖超越”这名,是见肖超越小时就虎头虎脑的,想儿子将来超过自己。可肖超越不遂父愿,不愿读书,也读不进书,初中毕业决意要去当兵。当兵三年复员,肖樵人托人将他安排在县机械厂工作,后与机械厂一位叫李霞的女职工结了婚。不久,机械厂垮了,他夫妻俩在城南街开了钢材店。上10年来,他们钱赚了不少,丧失的东西也多。在肖樵眼中,儿子、儿媳除了赚钱花钱,什么社会责任、为人处世、敬老爱小统统狗屁。

肖超越和李霞进来时,肖樵蜷曲在沙发上,一身的病相。李霞大概闻不惯屋里的老气,皱着鼻子,忙去敞开了窗子。然后用卫生纸揩椅子,将椅子挪到窗边坐着。肖超越问:“哪里不舒服?”

他迟缓而低沉地:“感冒,烧到38°,血压90—190,头晕,胃痛。”

“吃饭口味呢?”

他双目半睁,摇头,“怕死呗,一包北京方便面过两顿。”

“打个电话给我唦。”

“是该向你汇报。可我手机欠费,我又不能出去,打什么电话?”他几声咳嗽,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锁大门,门用棍子撑,我怕一口气不来,脑溢血死了,尸长蛆,蛆无人清扫,遭世人道论谩骂。”

“走,我送你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该住院就住院。”

“算了,这两天要好点。”

“那就到我那儿住。”

他一声冷哼,瞧了一眼李霞那阴沉的脸色,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干脆,到养老院,我们出钱。”李霞道。

没想到他们竟有这个想法,那养老院他曾去瞧过,住在那里面的要不身体残缺不全,要不无儿无女,要不是子媳不孝,那里的菜、饭更是望一眼就饱胀。“进火葬场也不去那儿。”

李霞道:“那国家修养老院做么事,人老了进养老院,全家都放心,这是大势,我们老了一样去的。”

肖樵恼怒地一摆手:“如意算盘就别打了。”

肖超越有点不耐烦,问他:“那你说怎么办?”

“你们听着,别烦。”他又一阵咳嗽:“爸这一生能力有限,但自忖对家人尽了责,对你妈如何,你看在眼里;对你们一家我也应无愧无歉。”说着他掏出一张卡放在肖超越面前:“这上面有4万元,给你们,留给孙子读书用。”

李霞扫了一眼桌上的卡,没吭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肖超越听来他象是交代后事,不禁有点紧张。

他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尽量心平气和:“我已66岁了,象眼前这样孤孤单单的,三天就有两天病,可能死得快,要不死就是你们的包袱。我心里话向谁说,你俩是我的亲人,只有向你们说。为了我多活几年,也为让你们甩下我这个包袱,所以我想,想找个伴……”

这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一序话,竟扔出一个大包袱:“找个伴!”这三个字如一包炸药在肖超越脑壳里炸起一团浓雾。李霞脑海里更是烟火澎燃,冷冷地、重重地发出声冷笑。肖超越一股怒气在胸膛如子弹堵在枪膛里。他不明白如今世界是怎么了,七老八十的男男女女都思娶想嫁,一个个都鬼摸了头。不行,他肖超越的父亲绝对不行。他顺畅的事业,肖家的完美,决不能让他搅黄。于是极力使自己话语平和:“爸,儿子对你确实很多事冇做好。但你的想法,”他边说边摇头, “你看看社会上再娶的老头,有哪家是安定的?”

肖樵道:“是这回事,但责任在哪,在于他们的子女太不懂老人,更不体谅老人。我呢,只要求我的儿子媳妇不俗气,有度量,讲道德,为老爸想想。”

肖超越的粗脖子鼓胀得红筋暴出。“道德?我的道德和义务是管你生养死葬,其它的,我接受不了。”

李霞先不动声色,后来一脸冷笑。此前她早就盯着肖樵的住房,她甚至偷偷找人算了肖樵的命,刻意问他的寿命。盘算待肖樵死后,将他的住房并家具卖个30多万,自己再凑一部分,到省城替儿子买套电梯房。没想到老东西如此犯疯!她知道,他一娶婆娘,房子就脱了。不行,绝对要阻止他。刚才听他们父子争执时,她就对策在胸,但仍一声不吭,只是将椅子重重一挪。面对窗子,左脚搭右脚而坐。

肖樵心头一团火在烧灼,却拼命压抑着,他问天又问地,一个老头想讨个异性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缘何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接受?作为曾经是法官的他明白,对这件正常的事,法律支持并不是强有力的,舆论和道德法规是含混不清的,加之,对一个家庭来说涉及财产的再分配,人际关系的再组合。但一个单身老人,就该孤苦病老到死?不,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追求,他要对自己尽责。于是他下意识地“哼”了一声,语气依然平静:“我想做的事违法吗?没有,违背人伦道德吗?没有,损害家庭利益吗?不会。别争了,我主意已定。”

肖超越霍地站起,指着他问:“你对得住死去的妈吗?”

“世人自有公论。”

“走哇!”李霞站起就朝外走。

此时的肖超越连放火烧这房子的心都有,但忍,再忍,转身走出门。给他的那张卡仍在桌子上。

6、儿子和儿媳离去后,但他们那言语、气势几天来一直梗在肖樵的心头。他深知自己老了,拿捏住他们是不容易的,而对二伢又放之不下,怎么办?一连几个晚上,都失眠,白天头晕,浑身无力,连开水都懒得烧。中午、晚上靠吃方便面度日子。他深知自己越来越脆弱了,经不得怄气,经不得折腾,稍一不慎,就会倒下再爬不起来。不,不能老这么窝着。他想二伢,现在唯一能给他希望唤起他情绪的是二伢。他盼二伢来,也想到二伢家去,但又怕二伢叮问他儿子们的态度,怎么回答她呀?儿子、媳妇肯定是他绕不过的暗礁呀!

又是一个难熬之夜,过去、眼前、未来,儿子、儿媳、二伢,在脑海里反复迭印,以致脑壳里糊如一团粥。猛然,手机响了,看枕边手表,深夜1点20分。忙摁接听键,是二伢的声音:“肖老师,打扰了。”“是二伢呀,有什么事吗?”“我睡不着,就想与您聊。”“我也没睡着。”“您想什么呢?”“想……想我们晚年人生。”“有些事别老想……凡事,要提得起,放得下。还是要休息好呀。”“哪能?只要提起的事,我不会放下。见面再说。”“那不打扰您了。”

这个电话虽无实质性意义,却有效缓解了他苦闷、困顿的心境,直到两点过一点,才迷糊入睡。

翌日下午,他到了城南小区的月亮湾住宅区,走到3幢2楼门口,轻轻叩开门,二伢笑盈盈地候在门里。她脑后的发髻散了,黑头发直溜溜地披泄到肩上,手里拿着桃木梳,看样子正在梳头,双目亮闪闪地睃向他:“您进步了,胆子大了,敢来我这儿。”“想来瞧瞧嘛。”待他坐下,她张大双目瞧他:“才几天不见,怎么瘦了?”“是吗?”二伢见他拘谨的神样,笑容更艳:“随便些,难道老师还惧怕学生?”一杯滚茶递向他。他将茶轻轻置于桌上,“看看你的房子。”他起身看厨房,探头瞟了一眼她的卧室,再到阳台,阳台上有6大盆花,都枝繁叶茂,有三盆已花蕾点点。房子不宽,只一室一厅加一厨一厕,但经理得理落、清爽、干净,充满女人味。他想,只有勤快、细心、富有审美意识的女人才能打理出如此雅致的生活环境。

他回到客厅坐下,二伢从卧室出来,头发又挽成一个大发髻,换上一件带领的茶色对襟羊毛衫,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装束,她总有一种贵妇的气质,更有妈妈型女人的韵味。

“喂,我给您买的衣服今天怎么不穿呀?”

“留到该穿的时候再穿。”

她摇了摇头,双目盯着他一双脚,接着顺手从角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命令他将脚上的鞋脱掉。他憨憨看着她,只得脱下自己脚上的水货北京布鞋,依然听到的是指令性的语气:“把这鞋换上。”他盯着鞋,名牌、新潮,“这合适我穿么?”她蹲下,帮他穿好,叫他走走看。他边走边看自己的脚,鞋的大小宽窄正合适,穿在脚上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多少钱?”“喂,怎么老问钱啦?”“行,不说钱,你怎么知道我脚的大小呢?”“您床前那一堆水货皮鞋告诉我的。”“你真细心。”他动手脱鞋,她在他肩头一拍:“别脱,穿上。”

他并非是一个口才拙笨的人,但与这个精明的女学生坐在一起,他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女学生似乎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告诉他:“昨天我儿子打来电话。”“哦,说什么?”她抿着嘴笑却不答。“他有什么事吗?”“问我找老伴的事,他们扯屁蛋哩。”“孩子关心你嘛。”说到这里,一道浓浓阴影袭上他心头,想到自己子媳的态度,但在如此场合却不能多想,不能深想,更不能忧形于色。于是他笑问她:“你怎么回答呢?”我说,“真是船上不急岸上急,老娘也得挑选挑选唦,总不能忙锤画个眼睛就……”

“心中选中谁了吗?”

她笑,点头,“还只是一厢情愿哩。”

“谁,告诉我,帮你参谋参谋。”

这个话题对她来说似乎太沉重,她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瞟他一眼,许久才开口道:“好,您是老师,我就坦开来说,我在读高中时,那些女生就乱嚼舌根,说××老师爱我,我也感到这位老师是世上唯一的一个男人。我甚至将我日后的事与这位老师联系起来。虽然说我后来成家、生孩子了,这位老师却老在我心头退不出,象扎了很深的根。当然,这是我自作多情,他,哪还记得我?”

她的话完全推开了他们师生间的屏障。他再也顾忌不了什么,一下抓住她的手,双手捂住。她盯着他轻柔地问:“您不嫌我太骚么?”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该瞧见了吧,自遇到你,我的病竟然好了,人也感到年轻了。”

她急促地喘息,挪到他身边贴近他,喃喃感叹,“一个女人,找个如意的人好难好难。”

他漫捻着她的手:“无论男人女人,年轻还是年老,大千世界,人海茫茫,却难遇上一个情投意合者。”

她抽出手,反捏住他的手问:“我呢?”

“只是我大你14岁。”

“女人老得更快,不是有个说法,女过40岁是只猴吗?”

他又要说什么,她即将身子朝他一歪,掰近他,富有弹性的双唇热烈地紧紧堵住了他的嘴。

5点了,他们仍话语不断,意犹未尽,但出于理智,肖樵不能不打住,站起道:“我该走了。”

她霍地站起,细眉一挑:“啊,您是老师,是君子,走吧,我绝不犯贱留您。”

他楞了会儿,笑了:“你就是赶我出去,我也不走。”

7、两人吃罢晚饭,闲聊时,肖樵说:“我想去趟法院、司法局、民政局、房产局,再找找我一些老领导、老朋友……”

“干什么?”

“说说我想娶伴的事。”

“疯了么?”

“争取法律支持和舆论认可。”

二伢摇头:“您呀,一生求稳,肖大法官,我问您,您犯法了吗?没有,所以没必要。只要不违法,就要敢作敢为。”

他一惊,然后折服地点头,是的,既行得正,就不必管其它,就要珍惜眼前。眼前的温馨,成了各自过去婚姻的参照物,他原以为二伢原来的婚姻是美满的,听她含着泪水讲的,她们原来也是没有爱的结合。而在他的简单的叙说中,她更看出他一生的情感遗憾,也感到他惊人的忍耐力和宽厚精神。同病更相怜,两颗心更靠近了。

墙上的石英钟9点了,二伢扭身进了卧室,约莫十分钟,她喊:“进来,给您瞧个东西。”他忙进去,二伢已脱下外套,只穿一件紧身超薄羊毛衫,笑着给他一个小本子。肖樵一瞧,是一个存折,存折的户主竟写着“肖樵”,存款金额是3万!他一下像拿着一块烧红的铁片,连忙扔向床头柜上,“你明天就去改过来,你嫌我穷是啵,你这么作,我的感受是什么?你是低看我!”

二伢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他瞧她受屈的祥样,心疼起来,便柔和地说:“对不起,我太粗暴了。”

二伢目光充满对他的理解,“您没有错。不过……您不懂我。爱也好,嫁也好,一个女人太主动,要不人家嫌太骚,要不认为是行骗,我这样作,无非是洗清自己。”

“你是想你的,而我一个大男人,能要你的钱?”

她生气地坐到床上,鼻翼翕动,头扭向一边,双目闪着泪花,忽地站起道:“您说,有什么比人重要,连我的人都打算给您,钱,算么事,算屁。”

“我懂了,你的是我的,我的是你的”,说着他一下将她搂着,嘴贴向她冰凉的嘴唇。

这是一个静谧而美妙的春夜,明月照床前,轻风拂帐帏,两个青春已去的人,如今又树绿花妍。她是7年来第一次睡在男人怀里,他是此生第一次怀拥温柔。她的肢体、语言、喘息都柔软如水,迸发的激情,暗示性的举动,聊起他身心久违的无法抑制的狂潮。在她柔软温存的肢体上,他将一生的压抑、忧怨、失落和追求一股脑儿地发泄。而她怀抱一生向往的人,如进入极乐的梦里,无限满足,满足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激情过后,她满脸细碎汗珠,他边用手轻轻揩她的脸庞,边问:“很累吧?”“还说您老了,要年轻真能弄死人。”不尽的缱绻温柔中,他一声感叹:“天公作美,半月和孤星的轨道终于相交了!”她问:“两股道,从此能拧在一起吗?”

“当然,只是过些年我彻底老了,身体的零部件不管用了,你嫌我不?”

她更贴近他的身子,蚊音似的:“你听说过‘同性恋’吗?他们能干什么,却能好得死去活来,放心,那时,我一样老了,不过……”他听出她似有什么疑虑,问她:“‘不过’什么?”“你儿子们同意吗?”她对他已将“您”字改为“你”。他用手轻摁她的胸部:“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我肖樵要干的事,由不得他们。”

她听出,他对儿子们仍是没疏通,心中的热潮一下冷却。已是清晨6点,他要起床,她按住他:“你累了,躺一下,早饭做好我喊你。”他顺从地躺下,睁眼看她穿衣、照镜、梳头,直到她轻轻带上房门,他才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老公,起来吃早餐了。”二伢第一次改口称他“老公”,叫得那么自然亲切甜蜜。他忙起床穿衣,到卫生间,一盆热水置于盆架上,挤有牙膏的牙刷,搁在装满凉水的漱口杯上。点点滴滴,细微末节,使他体会到全新的男人生活。

吃罢早饭,二伢正收拾碗筷,他的手机响了,一听是儿子打过来的。他只听,不回话,但他剧变的脸色,电话里隐约的说话声,都瞒不过她。待他接完电话,她惊问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儿子叫我去他家,说有事。”

她双目惊张,痴痴站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如掉了魂。

8、下午肖樵去了儿子家里。从他进门到坐下,儿子肖超越一直半合双眼仰靠在沙发上。桌上是吃剩的半碗萝卜片,一瓶红酒喝干了,空饭碗、筷子随意弃于桌上,桌上洒淌着酒液和菜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儿子微张双目,气耸耸地:“你瞧见了?这还像个家吗?”

“霞呢?”,见他不答,又追问:“霞到哪里去了?”

肖超越坐正身子,瞪他一眼,“因为你要娶女人,她决意要跟我离婚,这不,手续未办,她不仅不管店里的事,人已离家3天了。”

这确确是他不曾料到的事。因自己竟惹得她们闹离婚!倘真离了,儿子怎么办?孙子怎么办?这个家岂不支离破碎?那自己不成了罪人?这情况下自己即使跟二伢走到一起,又哪有自在日子?怎办?靠讲理无效,法律管不够,唯一解决的办法是自己与二伢拜拜,像过去那样孤独苟活,儿子一家三口才能重归如好。猛然,他意识到他们这是胁迫,是设卡,这主要是刁巧的儿媳的主意,而他的儿子他知道,除了蠢,再就是百事听媳妇的。

父子俩各怀心事,沉默。还是做老子的尽量平下气,先开口:“凡事都有个法,有个理,你是生意人,父子间的事绝不能用生意观点来看。就算用生意观点看,你们都是40多岁的人,你平时为我用了多少钱?而我又为你们花了多少,你如果讲良心,心中就应晓得老子没亏你欠你。如今,我只有一套房子,那是我平生的积蓄,到时候,我自有遗嘱。剩下的就是我每月一点工资,我要生活,要吃药,此外还有什么?我已是水冷草枯了,跟你们一起住,你好说,媳妇搁得我吗?我单独过,只能苦熬得油干亮尽。你终归是我儿子,得为我想想。至于李霞要离婚,我想听其自便,这种对公公不孝、对丈夫不牢靠的女人,稀罕什么?结婚、离婚都是感情上的事,勉强不得。她离了,你再娶,我支持你。但你也不能太为难我……”他已喉头淤塞,老泪流淌,说不下去了。

这一席话,如果是劝说别人家同类事,或许有点效,他却忘记了一句俗话,“自己道士打不了自家的教”,他静静地等肖超越的回音。

肖超越终于开口:“你跟我说这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嗯?你跟我有关系吗?”

听儿子的话,他心在颤,浑身在抖,愚顽不化的东西,还能对他说什么?他只得蹒跚地走出儿子家。

回到自己的屋里,心头一片混糊,浑身疲惫无力,蜷曲在沙发上,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孤独,有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他问天又问地,这是为什么?难道一丧妻的老人就再与雨霁云开的日子无缘,而定要在阴霾中耗?

悲剧,老年人的悲剧,他想想所见所闻的同类老人,无论他们是官是民,是高素质还是低素质,他们一旦有再娶的行动或想法,十有八九要受儿女们的干预羁绊,是故逼得许多老年人只得偷偷进发廓、休闲屋。

回想自己,曾在法院民庭工作多年,处理过不知多少的民事案件。而眼前自己遇到的无非是丧妻再娶,涉及的是自己将来的遗产,这都是有法可依的事,却自己解决不了,成了死结,这是为什么?一连几天,肖樵带着难解的心理死结,向有见识的老领导、老同事倾诉,他们都同情、理解和支持他。他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出于同情,是不负任何责任的,但毕竟鼓舞了他。他主意已定,决不放弃二伢,无论前面是山路、水路、活路、死路,照走不误。

这天早饭后,他写了份结婚申请书,很快搭上公汽,去邀二伢一起到民政局。

一进门,对二伢说明来意,并将申请书递给她签字。二伢看罢申请书,问:“你儿子媳妇同意了?”

他充满信心地回答:“我不是一个管不住孩子的父亲。我的方法是将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吃不下也得吞下去。”

二伢愣怔半天,丧气地摇了摇头,“还是缓一步。”

“为什么?”

“我不能因为我让你们父子反目。”

“怎么会呢?”他抓着她的双手。

她抽回手,语气十分肯定:“会的。”

“会也不怕,法律讲‘婚姻自主’。”

“自主还要自在,关键是要好过日子。”

“你不相信我的能耐?”

“不是不相信,要等,要耐心,猛火煎不了好豆腐”,她同情地望着他,一下投进他的怀抱里:“只要心在一起,急什么?”

“好,不急。”为了缓解她的情绪,他邀她上街逛逛,想趁机给她买一套衣服,中午再一起到将军城糯米山庄吃午饭。

“行。”她笑着答应,忙进卧室梳头、换衣,拿钱放进坤包里,出来锁好门,挽着他的手下楼。

一到街上,肖樵的手机响了,手机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接通,是儿子钢材店里帮工的小尚。他打什么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果然,小尚粗大而急切的嗓门告之他,早饭时,肖超越与小霞争吵、打架,肖超越用刀捅伤了小霞。

他一听这事,不顾二伢在身边,急切地问:“人送医院了吗?”

“正在县医院抢救。”

“狗娘养的!”他骂了一句,转身对二伢要说什么,二伢道:“我都听见了。”

二伢看出他是十二分的难受,其实她比他更难受,因为她感觉到这事与她有关联,果真女人是祸么?此刻,她真正尝到无情棒的厉害,尝到八字、命运对人的无情制约,想罢,不由得双目含泪,脸色苍白。

他双手摁着她微微抖动的肩头:“回去吧。”目送二伢转身,二伢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上了三道楼梯,回头看他,她已是满脸珠泪,神情绝望。

9、肖樵赶到医院八楼,远远见儿子在走道东端临窗而站,连忙走拢去,“霞在哪间病房?”儿子像全然没听见,一声不吭。他又到他身侧问:“我问你她在哪间病房?”儿子双目燃着火,“你来干什么?”

他只得自个儿沿门找,找到了,霞躺在4号病房3床上,她原本微张双目,见了他,连忙双目紧闭,头歪向一边。她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手腕上插着输液管针头,他一声一声轻喊着“霞”,她却纹丝不动。护士摇手制止说“让她休息。”他在病床前伫立许久,只得走出病房,到医生办公室询问分管医生。医生告诉他说,伤在肩胛骨,刀插进约半寸,万幸。只是流血太多,治疗一段就没事。

肖超越还站在窗边。肖樵再次走近儿子,想骂他几句,但忍住了。只是颤颤地掏出两千元递给他:“我只带了这么多,你用不开再做声。”肖超越望都不望他手中的钞票,绕过他走开了。他大声吼,“站住!”见儿子站住了,他忙上前递钱给他。他只“哼”了一声又走开了。

从医院出来,他绕到肖超越的钢材店,找到守店的小尚,问肖超越和霞打架的事,小尚说一个要离婚出走,一个不让,就争吵、打架到动刀子。

“狗娘养的!”他骂了一句,就离开钢材店。

回到家,细细一想,总觉得事有蹊跷,他认为肖超越蠢是蠢,但真正动刀杀人绝对不可能。而儿媳李霞,凡事攻于心计,为达目的她什么鬼点子都有,他一下豁然了,苦肉计!

是苦肉计自己又能怎样?他已经被他们弄得神情恍惚,心力憔悴。当晚,感到头晕,胸闷,想是要旧病复发,又想到死神,而且死神在提醒他,他这样的家境,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年龄,再娶绝对是坑害人家女人。放弃,放弃吧。想打电话告诉二伢,但一直不敢。

一个孤独者熬日子,很少知道过了几天,也不关注今天是几月几日。混混糊糊地过,一切如前,棍子撑门,方便面当餐。但心头忘不了二伢,更觉得对不起二伢,无颜面对她。但不能不回个话给她,慎重其事告之她自己无能耐,劝她重新找准幸福点走下去。俟过许多日子,这天,他鼓起勇气打了几次电话,次次是忙音,更不见二伢打过来。越是如此,越放不下她。

又俟了两天,耐不住了,他起床便服下降压药,带上二伢给他的存折,出门打面的,一会儿站在二伢家门口,轻轻敲开门,门打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问:“找谁?”

“江二伢。”

“她走了。”

“这不是她的家么?”

“房子卖给了我,她去了哪里不知道”。说完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他不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时光的列车飞快地奔驰,社会以摧枯拉朽的势态行进,街上照样人流如注,他们或忙于赚钱,或忙于享受,或忙于自己其它的追求。没有人想到肖樵近期血压已高到110—200,肠胃疼痛不能进食。只有对门老孙,时不时推开门送瓶开水来,或与歪坐在厅屋沙发上的他闲聊两句。

这天下午,回老家去住了两天的老孙,回到出租屋就烧开水,就灌了一瓶开水拎着推开老肖的门,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恶臭味!厅屋里却不见老肖,他放下开水瓶,边喊边到他的卧室,卧室里臭味更浓,他掩鼻一瞧床上,大惊,转身大喊,从楼上喊到楼下:“老肖死了!”

肖超越跑进来了,顾不了恶臭味掀开被子瞧,父亲鼻孔里有血污,口角沾满涎迹,穿一件咔啡色的新西服,只扣了两个扣子,脚上的新运动鞋,没系鞋带。床头桌上放着房产证,两个存折,一个存折是他自己的,一个是二伢给的,在二伢的存折上留下一行字,“这是江二伢为我存的,还给她。”存折下面是一张纸,是二伢写的那几句话,后两句被他改了,改成:

恨两条轨道阴阳相隔,

相交的春梦只待来生。

2013.8.18

作者王辉淼,湖北红安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干部,曾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等数十篇,先后出版故事集、专著共5本,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电话:13476761709

地址:湖北省红安县质量技术监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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