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此文写给记忆中的二伯,兼怀想过世的母亲)
从我记事那天开始就晓得二伯是塆里放牛的,牛倌一直当到分田到户。
二伯因为没有婚娶,人又老实本分,所以他们老弟兄分家时就跟了我的父亲,最初的记忆是家里除了父母外还有的一位光头、矮小、寡言的长辈,他就是二伯。
二伯因为有些迟钝和愚,在塆里也就没有多少知已和人缘,加上遇事总是由着性子来,自然也会招来别人的冷眼和不屑,不是看在父母的面子上,二伯不晓得要在塆里吃多少明亏暗箭。
那时家里算上二伯一共有九口人,这样的家庭在大集体时可谓家大口渴,父亲在外操持,家里日常琐事只有母亲一个人打理,我们又年幼稚嫩,家务事也帮不上大忙。母亲除了烧火做饭,洗衣种菜外还要畈里出工,最让她欣喜的是别人收工回家后揭开锅盖连洗碗的水都没有时,我家的灶房里只要是能装上水的地方都有了清凉的井水,不用说,这一定是二伯的功劳。
那时烧火做饭都要到山边地坎砍柴,每年分得我家的柴草都是二伯一个人砍回家的,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说那个年代“巧妇更是难为无柴之饭”。
挑水砍些的事二伯一直做到我们也有水桶高了,也能拿得动砍柴的砍刀时才有所停歇。不过砍柴的事还是他独挡一面,他说怕我们砍伤了手指,还说就那么一点柴草让我们砍得不干净也不利索,这个他自认为充足的理由也成全了我们的心意,二伯没有任何怨言。
二伯放牛总是舍近求远把牛牵到离塆子很远的地方,他说那里草场丰盛,又无庄稼禾苗所扰。生产队里放牛大都是十几条或者二十几条,这么多的牛要一个人牵到别处放草,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伯自有他的办法和绝招,他总是把最有威信的一条牛先拴在要离开村子的路口处,然后把其它的牛都用竹篦做的“堵嘴”把嘴全都堵上(防止牛吃路边田地的庄稼)。只要二伯在前面把那条头牛牵着往目的地走,后面一溜排开的牛都温顺地跟在他的身后整齐划一地朝草场走去。中午饭时二伯就把牛放在草场树阴底下拴好,饭后又在那里继续放草。傍晚收工时,还是用从塆里来时的办法把牛牵回牛圈。
二伯一生与牛打交道,所以对牛就有特殊的感情,他爱不会说话的牲口胜过自己的生命。冬天牛圈四周的窗户用稻草封得密不透风,怕的是牛晚上受凉,地上垫圈的草屑清爽干净,防止牛睡在潮湿的地方身上长癣,夏天牵牛进圈时先用稻草打的“烟把”把里面熏好,为的是怕蚊蝇叮咬它们。
放牛的人一年四季没有空闲,只是农忙季节因为有牛要犁田耕地,这时二伯才有少许的清静。没有牛放时二伯就打理牛圈,拣漏、出粪、垫圈,忙得家里人饭熟后还得等他回家。农忙过后或是雨雪天气,还有逢年过节时村民大都可以在家无所事事,而牛不可能一天不放,所以二伯当数湾里责任最大,事情最多的一个人。
分田到户后塆里的牛都各有其主,二伯那时有好长时间都有失落感。
我家分得的一条大水牯自然归他莫属,这时二伯也近六十岁了,自家放牛时还要带着农具在地里薅草、清沟、管水。有时下雨天不让他去放牛,他总是披蓑戴笠把自己“全副武装”后牵牛出去,回来时全身都被雨水湿透。
记忆中的二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空闲,长年累月的放牛喂草为我们全家挣来了他应得的工分和口粮,这也是那个年代我们一大家子没有饿过多少肚子的原因所在。
但凡老实本分的人都有他倔犟的性格,说话时没有遮掩,并且总爱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吵嘴时么样难听的话就么样说,而且不管对方是哪个。
母亲嫁过来时,不用说有嫁妆,就连身上穿的的衣服也只有一两件,她是土改时为了我父亲家里能多一个人分得田地而提前来到我家的。说不上是童养媳,只能说是外祖母家里太穷而不能为她置办嫁妆的一种条件交换,这是母亲一生的心痛和遗憾。而二伯只要是跟母亲有了不愉快总是拿她的痛处说事,说母亲来时一寸的布衫也没有带来,还说现在家里有的都是如何、如何,至于母亲为何提前来到我家老实的二伯好像不管不问,母亲只要听到二伯揭她的痛时就伤心不已。
因为母亲感伤自己的身世,所以她最不爱听的就是二伯这样剌心伤肝的话,而老实的二伯恰恰“得理不饶人”。
这时就犹如母亲跟二伯两个人掉进河里,我们要先救哪个。
母亲看着我们有些绝望和想得到帮助的泪眼,二伯不管对错的胡搅蛮缠,做儿女有些无所适从。
因为年幼无知,我们自然都向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同时心悦诚服地劝说二伯少说两句,但二伯不会“拐弯抹角”,根本听不进我们说的话。最后招来的当然是群起而攻之,二伯再也没有开始时的底气和能力,结果可想而知,他像个老实巴交的犯人一样坐在屋里的一角,那伛偻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小和可怜,形影单只,孤立无援。
直到出工的时间到了,他又蔫蔫地拿起门旮旯的放牛鞭出门放牛去了。蹒跚出门的脚步,没有回头的倔犟,令人同情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年少。
这也是后来每每想起就有些愧疚二伯的地方。
虽然如此,母亲隔不了一天半截就会叫我们去喊二伯回家吃饭的,她也晓得自己因为有了一群儿女而太过强势和有些不是。母亲是爱着自己这个老实本分的兄长的,她从来没有灌输过我们对二伯不尊不敬的话,更没有跟二伯有太过激烈的争吵,塆里人都说母亲除了照顾一家老小外还要跟二伯这样老实本分的人相处生活实属不容不易。
二伯只活了六十三岁,去世的那天早上还神志清醒,中午时分突然糊涂起来。偶尔清醒的二伯总是用微弱的声音问站在身旁的家人,水牛牵了出来没有,牛圈清理干净了吗。在场的家人听到二伯在弥留之际心里想着的还是与他相伴多年的水牛时无不悲伤落泪。
二伯一生无所他求,只求把自己的本分做好,他虽然没有自己的家室,但他没有任何遗憾和不满,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有母亲这样宽容大度和谐融洽的大家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