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苕飘香忆当年韩楚明每次开车行至红安一桥头,总能听到旁边的小贩叫喊:“烤红薯、烤红苕,好甜好甜呀。”终于忍不住,靠边买了一个。烤熟的红苕个儿不大,皱软的表皮上流露着糖油,浓香四溢。轻轻掰开,黄里透红的苕瓤丝丝冒着热气,夹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咬一口甘甜宜人,回味无穷,像极小时候的味道。
我的家乡位于红安县二程镇田店村,交通相对闭塞,环境却十分优美。大程山横卧村子西边,绿树成荫,植被繁茂。一条小溪从王家田水库向下蜿蜒曲折,穿村而过,一年四季,缓缓流淌。村里的山丘不大,坡地土层深厚,肥瘦适宜,阳光充足,适宜红苕的栽种。

小时候,每到四五月红苕栽种的时候,父亲就会扛着犁,哧嗨地赶着牛儿趁天晴去犁地,这犁地栽苕是有讲究的,一顺一反让新土翻向中间,好起垄栽种红苕。种田的老农都是有经验智慧的,这样起垄不仅增加受光面积,又能保潮沥水,利于红苕的生长。犁完整块地,再用耙锄趟子向上一收,一垄垄的红苕埂就成功了。等到天气阴沉,天气预报有雨,于是从生产队的苕苗地里割来一捆捆的苗藤,用剪刀剪成一节节,以便栽插。这苕苗有两种,叶子全青为白芯苕,略带红色则为红芯苕。可根据需要选择红白种植的多少。
栽插红苕不是很麻烦,可得趁天气抢栽抢插,这短短的一节苗藤也有顺反之别,叶片向上为正,栽倒了父母说只长根不结苕了,因此,我们十分小心。几个姊妹撒苗的撒苗,栽树的栽树。有时大雨来了,我们一个劲地赶插,一扒一压,动作轻快。雨水有时打湿了衣服,顺着眼角往下淌,可是看到整块地能顺利栽插完,小小的心里别提多高兴。

挖红苕时间通常在11月份左右。先用镰刀割去红苕藤,再一垄一垄去挖,下锄要深,不然会将红苕挖破,粘进沙土。生产队将挖出的红苕集中起来,生产会计会按人口多少及工分情况进行分配。由于红苕产量高,每家每户都会分到大几百斤呢。
在农村物资匮乏的那些年,红苕成了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食物。每天早晨,门前塘边时常有妇女用篾篓或铁丝篓边说边笑地洗红苕,做全家人的早餐。我家也不例外。母亲喜欢用锣罐蒸红苕,红芯和白芯的都有。烧着烧着,罐盖上慢慢丝丝冒出热气,浓浓的苕香弥漫整个灶房,有时趁母亲不注意,我们姊妹会偷偷揭起盖子,拿起一个往外跑,滚烫得红薯有时烫得我们直叫唤,可又舍不得丢下,两个手转来转去,实在不行掀起衣服接住,来到门前树底下,从中一掰,黄里透红的苕瓤夹着诱人的香甜扑鼻而来,狠狠地咬上一口,烫得口里直打转,却舍不得吐,只哈着白气,任那滚烫的甘甜在舌尖上跳舞。树影斑驳,阳光碎成金屑落在苕瓤上。我们蹲成一堆,嘴角都沾着苕泥,互相望着傻笑,笑声比苕香飘得还远。
由于家里老鼠太厉害,父亲把吃不完的几担红苕挑到后山,放进挖好的地窖,垫上细沙,再一层层码好,最后压上稻草和土。那地窖便成了冬天的粮仓。节假日一到,母亲取回红苕,把它洗净、蒸熟、切片、晾晒,再倒进铁锅里用河沙翻炒,“噼啪”声里,暗红的苕片鼓成金黄,抓一把塞进我们口袋,我们喜滋滋地边跑边唱,脆响在齿间炸开,香甜在心里萦绕。

更深露重的夜里,有时一家人围炉烤苕。父亲把个头匀溜地埋进灶膛红火灰下,母亲纳鞋底,我们趴在桌边写作业。火星“哔啵”,父亲用铁钳拨出焦黑的红苕,外皮裂口处糖油正冒泡。他轻磕几下,黑皮簌簌落下,露出琥珀般的内瓤。热气升腾,映得母亲眼角的细纹像田垄一样温柔。我们捧在手里,左右倒换,一人一口,甜得直眯眼。父亲说:“红苕最经饿,也经放,你们要像它,沉得住、有实用。”那时我不懂,只看见炉火把他的脸照得通红,像熟透的红苕皮。
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外出读书、谋生,越走越远。城里的烤苕摊也见过不少,铁皮桶、电烤箱,皮亮瓤干,甜得发腻,却再找不到那层柴火与河沙、霜露与冬夜共同熬出的味道。直到某个黄昏,在红安桥头,一声带着乡音的“烤红苕……”仿佛有人从岁月深处用习惯的乡音把我唤醒,又回到红薯飘香的少年时光。
我蹲在车旁,剥开皱皮,让糖油顺着指缝流下。咬一口,甜味像一条细线,穿过四十余载光阴,把我和田店村、把我和灶膛前那一双期待的眼睛,重新缝在一起。远处,大程山剪影如旧,溪水想必仍绕村而过;父亲早已不在,地窖塌成土丘,可我知道,只要冬天再来,只要红苕飘香,那些埋在土里的故事,就会像新藤一样,一节节,从记忆深处悄悄爬回眼前。

现在,红苕在红安广泛种植,二程镇更以红苕为地标产品,伟杰现代农业公司在老家田店村扎根开花,“苕大哥”品牌享誉全国,走向海外。可我仍怀念小时候红苕的味道。怀念和弟妹在树下分吃红苕的时光,怀念门前塘边大妈们洗苕的声响及家长里短的朗朗笑声,怀念和父母一起在火炉边烤苕的温暖……又或许,我怀念的,从来不只是红苕的味道,而是那段被红苕串联起来的、充满烟火气的往昔岁月。那由贫穷、朴实、亲情与童趣共同熬出来的味道,才是我心底深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