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倒水河,在红安的胸膛上蜿蜒流动,银沙如练,竹排欸乃。我见过倪赵家古村在日光下静卧,巷子深处一座座老宅沉默如史,其中一间,便是赵子健呱呱坠地之处。
童年赵子健在我臂弯中嬉戏。他赤足踩过我清凉的浅滩,在银沙间寻找斑驳的彩石,在清波里追逐游鱼的身影。我开阔的流水与浩荡的天风,悄然滋养了少年胸中那超越小村的思绪;当他在祖父开明的书斋里,让那些古老经书与崭新思想如两岸青山般映照入怀时,一种对人间公道的渴念,便在我水波的节奏里潜滋暗长。
而后他渡我而去,负笈远游。我目送他身影消融于黄安高等小学的门扉,终又见他与董必武、张国恩等人立于武昌抚院街九十七号。1920年8月,那个暑气未散的季节,武汉共产党早期组织于此诞生。这间斗室如微小的河源,从此汇聚起改变山河的激流。
赵子健的生命从此倾注于唤醒工人、播撒真理的伟业,他参与领导的二七大罢工,仿佛是我惊涛拍岸之声在人间的回响。直至1946年,我重新拥抱了他疲惫而病弱的身躯——他变卖祖产在乡间开办学堂,清贫的粉笔灰下,为后来者铺就思想的河床。最终,他在1950年枕着我的涛声长眠,真正与我融为一体,成为河床深处最温热的血脉。
下游三里,高桥镇张家湾的孩童张国恩,也曾被我夏日奔涌的洪流深深震撼。夕阳熔金,将咆哮的河水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桔红。不满十岁的他立于岸上,目光灼灼追问大人:“倒水河最终流向何方?”听闻归入长江,他脱口而出:“我也要像倒水河一样,走出黄安,奔汉口、赴上海,流向更广阔的世界!”——这稚语如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与赵子健殊途同归的起点。
他果真顺流而下,汇入革命洪涛。1920年那个八月,在武汉共产党早期组织秘密成立的庄严时刻,他以别名“梅先”中的“梅”字为代号,“梅先生”的称谓,便如暗夜里一朵坚贞的寒梅绽放在荆楚大地。
无论他漂泊何方,家书总频频溯我清流而上,殷殷探问故乡人事,追忆儿时在我怀中凫水的欢畅。当1940年异乡病榻弥留之际,他魂魄里回响的,仍是故乡风吟、云影和我昼夜不息的奔流之声。他远方的孙辈归来寻根,只能在我岸边静立——祖屋已湮灭无存,唯余河水汤汤,替游子拥抱了这永难释怀的乡愁。
我是倒水河,一条镌刻着红色胎记的母亲河。当赵子健、张国恩饮我清波,他们的生命便成为我奔向大海的永恒意志;他们的精魂沉淀在我河床深处,如不灭的星辰倒映于水面。红安两百余位将军的威名,其精神血脉正是溯我而上,发源于这最早一批共产党员以生命点亮的信仰火种——他们以鲜血浇灌的,是整片国土的新生。
涛声日夜,是我为摇篮曲也是安魂曲;逝水汤汤,滔滔向前,最终血沃苍波——这长流不息的赤色传奇,正是我献给大地最深沉、最浩荡的无字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