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夜，月光清冷如霜，把磨刀石也染成银白。父亲的手在石头上用力来回推磨镰刀，发出“嚓嚓”的声响，单调却坚实。镰刀在父亲手中渐渐褪去锈迹，寒光凛凛地映着月光。我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父亲口中反复叮嘱着那四字秘诀：“平磨陡趟”——声音沉甸甸地压进我心里，仿佛磨刀石与镰刃之间，正磨砺着即将到来的日子。

天未放亮，我们已随父母下田。朦胧晨曦里，山野处处晃动着弯腰割麦的身影，无声中却蒸腾出汹涌的干劲。我们姐弟四人学着父母模样，跟着弯下腰去。镰刀挥动之处，麦子纷纷倒伏，如潮退去。忽然，一只斑斓野鸡惊飞而起，翅膀划破了麦浪的沉默。我屏住呼吸，小心拨开麦丛，竟真的摸到几枚温热圆润的野鸡蛋。可欣喜未散，一条青蛇蜿蜒着从脚边掠过，我惊跳上田埂，心怦怦急跳，然而它只是安静游走，仿佛也懂得不惊扰这场与大地争粮的庄严劳作。

汗水浸透了衣服，渐渐凝成泥壳裹在身上。手指割破之处，我胡乱扯了把丝毛草缠上止血，又埋头苦干。镰刀越来越沉，腰背酸痛钻心，血泡在掌心滋生，又被磨破。太阳终于爬升到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母亲见我有些昏沉摇晃，便唤我一同回家。回家路上，母亲从鸡窝里掏出几个温热的鸡蛋递给我：“去收购站换盐吧。”

收购站里，十个鸡蛋换来五角硬币，一枚枚摊在手心还残留着蛋壳的余温。随后用这钱去合作社买了粗盐，柜台的缝隙里竟意外躺卧着两个五分的铝币！我心头一热，四顾无人，便猫下腰，用一根短棍小心翼翼地将硬币拨出，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这小小的意外之财，仿佛是对所有疲惫与疼痛的一点犒赏。

归途上，我边走边啃着刚摘下的嫩黄瓜，提着一篮子饭菜送往田头。父亲正坐在树影下歇息，哥哥已满头大汗地在父亲的外衣上沉沉睡去。正午的骄阳如沸，麦芒却比太阳更尖利，它们纷纷扬扬扎进胳膊，刺在脸上，甚至钻入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灼痛中我忽然顿悟：原来书本的重量，远比麦穗要轻！此后的岁月里，每当懈怠想偷懒时，这麦芒刺目的痛感便会清晰重现，催促我重新握紧笔杆——原来泥土的课堂，竟用如此尖锐的方式教会我选择。

夕阳熔金时分，四亩山地终于收割完毕。父亲趁着夜色与月光，将割倒的麦子捆扎好，一担担挑回打谷场。蚊子嗡嗡如雷声般扑来，艾草烟堆燃起浓烟，暂时驱散了这些贪婪的小虫。赤脚奔走在村路上，夜色里隐藏着未知的疼痛：被蜈蚣咬过的脚趾曾痛彻一夜，踢到石头的大拇指鲜血直流。然而疼痛总被遗忘得飞快，当月光照亮门前的空地，踢毽子、跳格子、走五子棋的欢笑声便淹没了白天的所有伤痕——夜晚的嬉戏，是童年最灵验的止痛药。

次日水田耙地时，父亲有时会让我坐在耙架上来压重，牛儿奔跑起来，泥水四溅，伙伴们的泥巴仗便在这泥浆里热烈开战。可尽兴之后赤脚蹚水塘清洗，小腿上竟赫然吸附着几条贪婪的蚂蟥！大人们费力扯下这些嗜血的家伙，我们便愤恨地用细棍将其翻穿肚肠，置于烈日下曝晒——爸妈教我们的诀窍如童谣般在耳边回荡：“蚂蟥不怕干不怕淹，就怕放牛大哥穿。”

麦粒铺满了打谷场，在烈日下散发着新粮的暖香。父亲吆喝着老牛拉着石磙子吱呀呀碾过麦穗，脱粒的声响干燥而饱满。我们躲在树荫下，用麦秆做哨子吹响不成调的快乐，或者几根接成长管，探入井中吸吮清冽的甘泉。偶尔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已是奢侈的甜头。也曾在草堆里捅了野蜂窝，被狂怒的蜂群追逐得狼狈逃窜，满头是包，再狼狈地涂上瓜叶汁疗伤——那满脸的青绿，让我几天都躲着同村的小女孩走。

暴雨总是不期而至，全家在烈日与骤雨间狂奔抢收麦堆。但麦子终于变成了麦粉，母亲巧手变化，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下肚，四肢百骸的酸疼仿佛都被这暖流熨帖抚平。有一次吃母亲做的疙瘩粑，竟不知餍足，肚子撑得滚圆如鼓，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父亲笑着把我抱到门口晒太阳，日光暖融融的，肠胃里是久违的踏实饱足——原来胃囊的充盈，竟能如此具体地支撑起一个孩子的天地。

学插秧时，我分出的秧苗大小不均，插下的行列也歪歪扭扭，姐姐们却早已像模像样。田埂上，父母偶尔的指点与孩子们笨拙的笑闹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又辛劳的传承图景。那时不曾明白，弯腰插下的每一株秧苗，都是父母将生活的韧劲默默栽种在我们生命的土壤里。

多少年过去，机械化轰鸣着碾过了“双抢”的汗水与喧嚣。然而月光下磨镰的剪影，泥水中被蚂蟥叮咬时的惊跳，那攥紧五分钱硬币时手心滚烫的汗……这些碎片，成了我生命里无法风干的泥印。

这印记，是大地在童年身上刻下的第一枚徽章——它并不显赫，却沉入骨血；当时代轰然前行，它成了我们于喧嚣深处辨认故乡的胎记：那是躬身的姿态，是脊背对烈日与风雨最初的记忆，是生命在贫瘠中仍奋力抽穗的凭证。

            2025年6月5日  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