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银杏树筛下的碎金里,大姐正低头熨烫着大红被面。春阳在她发间跳跃,竟像是三十年前那个初嫁的新娘。新被面上的并蒂莲颤巍巍绽开时,我恍惚看见时光的褶皱里,那个总把最后一勺米粥留给弟弟妹妹们的瘦弱身影。
母亲常说大姐是土墙缝里开出的花。那年腊月二爹抱着襁褓中的大姐去工地,泥墙轰然倒塌的刹那,他用后背支起生命的穹顶。当乡亲们扒出满脸青紫的婴孩时,老木匠说这女娃的命是拿另一个人的阳寿续的。从此大姐的眉目间总带着三分倔强,像是要替两个人活出分量。
初中教室的玻璃窗还结着冰花,大姐就把书本整整齐齐摞在讲台上。班主任追到田埂上时,她正踮脚给老黄牛添草料。“老师您看,牛吃饱了春耕才有劲呢。”十四岁的姑娘笑得云淡风轻,却把钢笔悄悄别在围裙内侧——那支笔后来在缝纫机哒哒声里,给我们补过无数个故事的缺口。
包产到户那年,大姐把自留地侍弄得像绣花。清晨露水未晞就去翻红薯藤,晌午顶着毒日头给棉花捉虫。有年旱得塘底开裂,她摸黑走了三里地挑水,桶绳在肩上勒出紫红的沟壑。秋收时金灿灿的稻浪里,大姐弯腰割禾的姿势像极了风吹麦穗,总惹得过路的老把式们驻足咂舌。
缝纫机转动的声音是那些年最动听的夜曲。邻家婶婶为答谢大姐帮忙赶制全家过年的新衣裳,特意送来半匹的确良布料以表心意,大姐就着煤油灯熬到鸡鸣,硬是用碎布头拼出我们过年穿的新衣。有回我半夜起夜,看见她正往红肿的指尖缠布条,缝纫针在月光下银鱼般游走,织补着清贫岁月里所有的破洞。
大姐出嫁那天,木匠姐夫打造的樟木箱里装满大姐百余双带着淡淡煤油味香的鞋垫。最底下压着当年那支钢笔,笔帽上的镀金早被岁月磨去,却依然倔强地闪着光。往后的年节里,她总把婆家送的山野腊味分出部分,踩着积雪送回娘家。山路上深浅的脚印,是写给娘家人最朴素的情书。
年初外甥婚礼上,大姐穿着酱红旗袍站在礼台边。当新人敬茶时,她突然抬手理了理鬓角——这个动作和三十年前母亲在田埂上为她别稻草的动作一模一样。春风穿过酒店大门,扬起她鬓间几缕银丝,在光影里竟像早春的柳枝,柔软里带着韧劲。
酒席散去时,大姐悄悄把剩菜打包。我笑她老派,她却说:“粮食是土地爷赏的脸面,糟蹋了要挨雷劈的。”月光下她的侧影与窗明几净的新居旁老屋土墙重叠,三十年前那个护住婴孩的佝偻身影,三十年后这个为儿子整理衣领的妇人,都在时光长河里站成了守护的姿势。
斑驳的老屋门槛上,大姐总爱斜倚着门框,膝头竹筐里青翠的瓜菜随着她指尖的翻动,在暮色里划出温柔的弧线。檐角风铃叮当,恍惚还是旧年她摇响牛铃的清脆。当山风掠过层叠的梯田,我听见岁月在絮语:那些在苦难里开出的花,终将在光阴里酿成最醇厚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