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的晨雾总爱攀着老屋的檐角游荡,父亲那张用身份证照片裱糊的遗像靠在中堂,镜框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是凝结了七十余年山风冷月的叹息。我时常望着那抹褪色的蓝布衫出神,恍惚间又看见他佝偻的脊背,在早春的冻土里刨食的模样。那些被岁月揉碎的细节,总在暮色漫过山梁时,顺着铜锣的余韵涌上心头。
1959年的谷雨,霉味浸透了生产队的牛棚。12岁的父亲套上轭具时,瘦削的肩胛骨嶙峋地支棱着,像极了屋后倔强的山脊。老黄牛浑浊的泪珠砸在夯土地面,和着他脊梁上沁出的血水,在泥里洇出暗红的花。会计在记分簿上画下歪扭的“正”字,说这娃子能顶半个劳力了。那年腊月,水库工地的朔风卷着冰碴,父亲补丁摞补丁的裤管灌满倒春寒,挑着百斤黄土在冰面上打滑。脚踝被冰凌割出的血痕凝成绛紫色的痂,像极了奶奶临终前攥在枕边的红头绳。
除夕的米缸见了底,五个弟妹蜷在草席上,像窝挨饿的雏鸟。父亲把公社发的救济粮捏成五个拳头大的饭团,自己嚼着咸菜疙瘩听胃袋发出空洞的鸣响。月光漫过漏风的窗棂时,他摸黑去后山挖观音土,冻土里的碎石像饿狼的獠牙,生生啃去了他半截指甲。那年正月初一的晨光里,弟妹们枕着饱腹的梦酣睡,父亲蜷在灶膛边,用染血的布条裹住肿胀的手指。
1975年的党徽别在补丁蓝布衫上,比盛夏的日头还灼人。父亲领着社员们挑塘泥那日,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寒霜还凝在枯荷梗上。他褪去棉裤跃进冰塘的瞬间,水面腾起的白雾模糊了所有人的眼。我永远记得那声冰面碎裂的脆响,像极了过年时掰开冻梨的声音。后来他总在结冰的窗花前出神,膝盖上两块暗红的疤,在煤油灯下泛着釉色,像两枚永不褪色的勋章。
腊月里母亲攥着空米缸抹泪时,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查账的镇干部翻烂了账本,最后盯着父亲贴补队里的三元九分钱红了眼眶——那是他背着我们熬了三个通宵,帮邻村背石条攒下的私房钱。那天夜里,父亲蹲在门槛上搓着冻裂的手掌:“公家的便宜,沾不得。”月光漏过他指缝间的老茧,在地上洒落星星点点的银屑。
生产队的铜锣总在黎明前响起,父亲敲锣的节奏带着奇异的韵律。他教我们辨认二十四节气,说惊蛰的雷要敲得脆,清明的雨要敲得绵。芒种的锣声得带汗味儿,白露的调子要掺着桂花香。红白喜事的席面上,他的锣声能压住唢呐的悲喜,乡亲们说那声响里掺着土地公的叹息。有回孤寡老人——“大脖子婆婆”出殡,他守灵守了整宿,把纸钱叠得方方正正:“黄泉路上不能短了盘缠。”
包产到户的春雷炸响时,父亲开荒的镐头已经磨短了三寸。他总能在霜降前把红薯码成金色的长城,秋阳下弯腰收割的身影仿佛永不疲倦的镰刀。我们姊妹的学费藏在腌菜坛底,裹着三层油纸的书本钱,浸着酸菜特有的沉郁香气。那年哥哥拔虎牙耽误课程想休学,父亲就着月光给学校翻地,锄头碰在石头上迸出的火花,落进我年少的心底成了星辰。
记得他走四十里山路去看二姐的对象,回来时布鞋底磨穿了洞。月光浸透的窗纸下,父亲从怀里掏出没舍得吃的喜糖,糖纸上的囍字被体温焐得发亮。他咧着缺牙的嘴笑:“后生实诚,就是裤脚沾的泥巴少了些。”第二天清晨,我看见他蹲在檐下补鞋,脚底板粘着的枯叶里渗着暗红的血渍。
这些年我总梦见老屋后的荒坡,父亲佝偻的脊梁在新翻的泥土间起伏。那些他背着我们偷偷咽下的红薯叶,那些深夜里拨动的算盘珠子,那些在锣声里醒来的黎明,都化作了大别山绵延的雾霭。
如今我站在新居后山,看暮色漫过父亲开垦的梯田。夕阳把漫山松涛染成铜锣的色泽,叮叮当当的,像极了那些艰难而明亮的岁月。山风掠过自留地的红薯藤,沙沙声里恍惚又听见父亲的说教:“做人要像秧苗,扎得深才立得直。”这话,他当年说给新党员听时,眼睛比祠堂里的长明灯还亮。
今夜大别山又起雾了,青灰色的雾霭攀着老屋的梁柱游走,像极了父亲敲完最后一声铜锣时,消散在晨光里的白雾。供桌上的瓷碗突然“叮”地轻响,震得遗像微微颤动——或许是他又惦记着,要给黄泉路上的乡亲捎些盘缠。